报复与报答

他们是未成年人，不懂得什么是教育。对于不好的、不适当的教育，他们先是逆来顺受，然后自暴自弃，然后反抗……孩子对老师恶作剧般的报复听起来匪夷所思，听后心情却异常沉重——教育者竟得到被教育者这样的回报！如果不是孩子亲口将这些经历讲出来，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。毫无疑问，如果没有转机的话，教育失当所导致的灾难，将伴随孩子的一生。

庆幸的是，在同一所学校里，仅仅因为换了一个老师。一点尊重、一点鼓励、一点欣赏，竟使一个在棍棒下从不流泪的孩子会哭了，发誓要报答这位老师，从此变了一个人……

“没有不好的孩子，只有不好的教育。”这个故事活生生地证实了这句教育名言。

“我妈那时候讲，只要不进公安局，不进派出所，不打架斗殴……分数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。”

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，报社编辑部大厅里，只剩下我和三个孩子。从下午5点开始，他们就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们的两个老师，讲两个老师给予他们的影响。

小A是这三人中的主角。

两年前，他是一个逃学、旷课、身背处分，带领同学和老师捣乱，让妈妈绝望、让学校老师头疼至极的孩子；初二结束时，他7门功课只考了260分。

一年后，他的中考成绩翻了一番，上升到528分。如今，他是北京市一所重点中学的高一学生，目前，在班上成绩不断上升，已经接近前10名。

同一个人，为什么转眼之间就有这样惊人的变化？

坐在我面前的小A安安静静，眉清目秀，略微有一点拘谨。

“从初一到初二末，别人是没上课的时间数得出来，我是上课的时间数得出来。经常是一两个星期地不上课，有被老师赶出去的，有自己不去的。初二期末考试，除了语文，其他都不及格，还带着一个记大过的处分。我妈那时候讲，只要不进公安局，不进派出所，不打架斗殴……分数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。”

初一的时候有次踢球，没做作业，老师罚写检查。先写了一遍，老师说不深刻，再写。误了两节课，不知道讲了什么也不知道留的作业。第二天没法完成作业。老师说你记吃不记打，再写检查，又耽误课。每天第一节课总是数学，几次以后，就听不懂了，小测验只能得10多分。这样就越来越不愿学。

小A说，数学课还不是最难过的。

班主任是语文老师，语文背书背不出来，老师就罚抄课文，《白杨礼赞》、老舍的《在烈日和暴风雨下》，都是几千字的文章，一罚就是10遍，抄不完第二天就乘2，第三天就乘3，永远也抄不完。

后来老师说，想少抄一遍就去操场跑两圈步。我们都宁愿去跑步，因为实在是抄不完。跑步都是在课间和中午，好多同学老师都在看，心里特别不好受。可跑步也跑不完，跑10来圈还行，20圈就跑不动了。第一天30圈第二天就变50圈了，这样也是越积越多。

老师又说，跑不完捡纸去，捡一袋纸就少跑多少圈。老师给我们准备了特别大的塑料袋，每人一双筷子，到操场上捡纸。纸片、塑料袋、树叶，什么都捡，可是袋子太大了，怎么也装不满。没办法，为了多弄些东西填满，我们就去买干脆面，吃完把袋子留下。

第一次去思教处是初一末。老师说这个学年要结束了，你们要有个了结，要么一次补齐作业，要么去思教处。我们都说宁愿去思教处。去了思教处还是写检查。第二天学校把我妈请去了，填那张登记表都要告诉家长。我妈看了以后特别生气，说你怎么一个学期都没有完成作业，回家就把我暴打了一顿，那么粗一根笤帚都打断了，浑身都一块青一块紫的。

那天挨打的不止我一个。有个同学是冰球队的，他爸用他的冰球杆打他，比我还惨。第二天他和我说的时候我们都哭了。

“到后来，我们也不怕老师了，专跟她对着干。”

那会儿G老师骂我们是猪，说我们除了玩就知道吃。有时当着全班同学面，就直呼我们是猪，说你们和猪有什么区别。老师还说家长不是东西，当着我和另一个同学的面，说我妈和他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。我们当时就急了，说你凭什么骂我们家长。因为和老师顶嘴，处分从严重警告升到记过。

我是学校足球队队长，学校参加市里的足球比赛，参加的人需要班主任签字。可G老师却不让我参加。几乎全班同学都去求她，可说什么都没用。同学们就故意去问问题，缠住她，好让我上场。后来老师察觉了，班上好多同学都为此写了检查，说是包庇我。

这件事的第二天，老师在班上宣布，班上同学都不许理我们三个人，要孤立我们，如果谁和这三个同学说话，严惩不贷。刚开始大家都不在乎，照常和我们说话。后来班上两个学习好的同学为这事被叫到思教处写检查。我们说别给同学惹麻烦，就只好假装在老师面前谁也不理谁。

小A的同学小Z对这件事印象也很深。她说：“几乎全班同学都去求她，围在老师办公室外面。女生都哭了。其实我也不喜欢看球，但我们都希望我们班能踢得好一些。可老师说，你们谁再在这儿多留一分钟，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。原话就这么说的。”

后来再做数学卷子，我连几分都得不了，就是0分。我记得初二第一学期期末考试，全区统考，我是我们班惟一的一个0分，全校通报。卷子我根本就看不懂。

考试一不好，老师又罚，说谁让你考试不好呢，我说老师我天天不上课，怎么能会呢，结果老师说那你不能自学啊。一听这话，还有什么可说的。

有一次数学从0分涨到4分，我还挺高兴，20道题从一道不会到会做一道。我妈也和我说，会做一道题就能会做两道，慢慢来。结果G老师说像你这样进步这么慢，全年级能找到几个啊？我觉得我进步也没用。

初二结束时，我的处分已经升到记大过。第一次受处分挺怕，第二次不觉得怎么样，第三次无所谓。第四次还挺美，出名了。我升到记过的时候，差不多全校有处分的学生我都认识。学校大喇叭广播，天天有人挨处分，一听又有受处分的，都跑去问“什么处分”，听说是“记过”，就说“噢，再发展，再发展。”到后来大家好像就争着看谁先到留校察看。把一个挺严肃的事当成了儿戏。

到后来，我们也不怕她了，专跟她对着干。我们在课上故意捣乱，非气得她动怒。

说到捉弄老师，小Z说：“我们几个女生，给G老师打电话说我们是电话局的，要试音，请您从1数到10，请以这样的速度……我们都是事先写好稿，照着念，G老师还真念了。我们那个乐啊。”

“有一次，我中午去办公室，看见G老师靠在那里睡觉，我看她睡得挺香的样子，其实我不是去找她的，可我就成心过去了，把她推醒，随便问她一个问题。偏让她睡不好。”

“你们和G老师恶作剧的时候，心里有没有觉得不应该？”我问。

“没有。有时候晚上给她点了歌，白天看见她趴在那儿睡觉，我们就特高兴。”小A干脆地说。

“我说我是个坏孩子。”T老师说：“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。”

又一个新学年开始了。

暑假里，小A听说要换班主任，兴奋得挨个儿给同学打电话。

“那时候也不知道换哪个老师，不过我想换谁都比G老师要好。”他说。

“开学报到的时候，一般都是班干部留下打扫卫生。新的班主任T老师特意问我，能不能也留下为班里做值日。

小A说，当时就觉得这个T老师的说话态度比G老师好多了，所以就同意了。

小A那天特别卖力，T老师表扬了他，又让他介绍自己。

“我就说自己喜欢踢球，不爱学习，纪律也不好，爱花钱，还有旷课，上课吃泡泡糖，反正就是把原来G老师说我的话都说了，最后又加了一句，我说我是个坏孩子。我想老师还不都一样？”

“没想到T老师马上说‘你不是一个坏孩子。’她说，你只是原来不知道努力，成绩差了点，但不能代表你坏。人的好与坏只能说现在好，不能说他以前和以后。如果你现在好，你就是好。她说，‘我看你做值日挺卖力气的，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。’

“然后她又说‘我请你办点事。’”

小A说，那是他第一次听老师对他说“请”。原来新班主任要“请”他来做政治课代表。

回到班里，T老师宣布这事的时候，同学都炸了窝了。小A的政治成绩从来没上过10分，居然能当课代表？老师说，成绩不好，可以努力。

T老师为了让小A尽快赶上，每天中午给他买好饭，陪着他复习功课。

“因为复习了，第二天的小测验就考得好，考试成绩也越来越好，我心里特美，回家告诉我妈，她也高兴。各科老师都说没想到小A的政治成绩能上来这么快。”

“其实那时候班里同学的政治成绩都挺好，初二没几个及格的，到了初三，没什么人不及格。”

“是爱上政治课吗？”

“其实学政治全是冲着T老师。如果T老师是教物理的，那肯定我们都学物理了。”几个孩子说，T老师带他们一个星期以后，大家就都喜欢上她了。

“T老师和原来的老师都有什么不一样？”我真是好奇，这些昨天还“顽劣不堪”的孩子，居然在一个星期之内就被“收服”了，这个老师该有怎样的魅力？

三个孩子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：

“T老师从来不在大庭广众批评人。你犯了天大的错误，她也不点名，她习惯的动作是走到你的座位上，用手指在桌上敲三下，提醒你。下课时，她会说谁谁到办公室来找我一下，我有点事找你，她批评你的时候都是讲道理，从来不会骂你，侮辱你。

“T老师没有先入为主，而且一视同仁人。G老师就不这样，比如没完成作业，我们几个就是被轰出去，换了成绩好的就是‘下回注意’。T老师就不这样，她对我们好，可如果不完成作业，一样要补。不过她不占上课的时间，你可以在课间补，也不会把你赶出教室，也不罚你。

“T老师上课大家都坐得端端正正，主要是因为T老师对我们那么好，我们怎么能在她的课上捣乱呢？”

“在课下，她就像是我们的姐姐，和我们一起打羽毛球，聊天，聊流行音乐，问我们喜欢听谁的歌。”

“T老师还经常表扬和鼓励同学。”

小A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次，他的英语成绩从10来分涨到20多分，T老师专门在全班表扬了他。

“当时她说，虽然小A只有20多分，但是他在进步，他如果总能这样，我相信他能赶上来。”

“听了这种话，我觉得自己就憋着一口气，我一定要把学习搞上去。我中考考了528分，很多老师同学都不相信。”

后来，T老师又找我，说想让我当班里的纪律委员。她说要管别人，自己首先要做好。

我还记得当纪律委员的头一天。

第一节课，看同学手里拿着一本《天龙八部》，我就问他，你看到哪儿了？他就说看到哪了，老师看见就提醒我，你是纪律委员，上课怎么能这样？我一想就是。过了一会儿，同学看着看着书就乐了，我又忍不住问。被老师看见，又提醒我一回。

中午碰见T老师，她问我，今天怎么样啊？我说今天挺好的，就说了几次话。她听了说，是不错，比原来有进步。

这么过了五六天后，就习惯不说话了。只要我不说话了，班里就安静了一半。

“后来，我们班从年级最乱的一个班，到全校表扬，大家都觉得是为T老师争了光，特别高兴。”

“我当时也特别感动，一下就哭了。”

小A曾经在T老师面前哭过两次，当时其他老师听说小A哭了，都不相信，小A还会哭？

“有次为了什么事，我和任课老师吵了起来。T老师批评我，说你真让我失望，一想T老师对我那么好，我一下忍不住就哭了。我自己都特惊讶。”

“原来的G老师不是批评你更厉害吗，你哭过吗？”

“才不呢。她说我根本不在乎。G老师一说，‘你今天又怎么了，去思教处，去写检查’，马上就能激起我和她吵的斗志。她批评一句我顶10句，和她对着吵，能把G老师气哭。”后来一次是因为表现好了。具体什么事，小A说已经不记得了。当时T老师对他说：“你真有进步，老师也替你高兴。”小A说：“我当时特别感动，一下又哭了。其实不止我一个，还有几个被原来老师认为是没有眼泪的人，后来也都在T老师面前哭过。”

“我没想到，老师的一句话，对孩子有那么大的影响。”

在新的学校里，一切都有新的开始。

高一第一学期的家长会上，有3个老师表扬了小A。小A妈妈流着泪说，从儿子上学以来，每次家长会上都是挨批的，听到表扬，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。

初一结束时，学校曾召开过一次“特殊”的家长会。参加这次家长会的有初一年级约100个学生家长，占学生总数的四分之一。小A的妈妈也是其中之一。

“讲的内容都是有关中学生犯罪什么的，最后那个校长还是主任的人讲了一句，让我印象特别深，他说，‘我不希望在暑假期间，派出所有电话打到我们学校，请我们去接谁谁的孩子。’当时家长们坐在底下，谁都不说话，我就觉得特别抬不起头。”

“我曾经去找过G老师，和她说能不能换一种教育方法，别只是惩罚，给他一点表扬和鼓励。我觉得他那时候已经没有一点自尊，什么都不在乎，破罐破摔了。谁知G老师说，他有什么地方值得我表扬。”

小A的妈妈又求老师别不让儿子上课。“你说，他早上6点离家，晚上6点回家，中间这段时间要是万一在社会上认识坏人，犯罪了，那怎么办啊？”

“老师不同意，说他不好好上课，在班里影响其他同学。”

后来，应学校的要求，小A的妈妈写了份保证书，保证孩子在学校出的任何事，学校和老师不负责任，这才让他上了课。

上初三后，有天小A跑回家来，特别激动，一个劲儿跟妈妈说，“妈妈，你知道老师跟我说什么吗，她说我不是坏孩子！”

“我没想到，老师的一句话，对孩子有那么大的影响。”妈妈感叹到。

在小A心里，一直有个愿望，将来长大了，一定要报答T老师。

“你想怎么报答呢？”我问他。